房主任:五十岁出门远行

她是妻子、母亲、妹妹、女儿,她是她自己。
这不只是一个农村女性的故事,也不只是一个出走的故事。那些对环境感到不适的人,如果不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是否有办法真正离开?一个一个细微的念头、决定,一个人50年来的具体生活,给出了一种答案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孟依依
发自:济宁 临沂 沈阳 北京
责任编辑:杨静茹
(国岳峰/图) 美丽新世界
房主任对她手上那只包感到困惑。
藤编包,旧旧的,跟她平常拎着去集市买菜的篮子没什么两样。但现在,她并不是作为一个50岁的农村家庭主妇拎着它,而是作为一个新晋脱口秀演员——走红两个月,风头正盛。时尚杂志要给她拍一组照片。
中年的丰腴身体套着浅蓝色白花长裙,一只手提水壶,盛满了花,另一只手拎着那只藤编包,房主任站在一个窄胡同岔口。这个北京南郊的村子比她临沂老家的还要破,还要挤。旁边有人说,你想象这是在法国。她在阳光下仰起头,纠结着手中的藤编包:“是怎么做到又廉价又时尚的?”
这是两个月里经纪人给她接的第二个时尚杂志拍摄。另一次同样超出认知。房主任180斤,穿上了蕾丝吊带小短裙、黑色皮草大衣,再换十几斤重的绿色外套,热得直冒汗。现场“真好看真好看”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一照镜子,嚯,绿巨人。
她后来把这件事写成脱口秀在台上讲,底下观众马上拿出手机来搜,一看照片,觉得挺好看的,说她骗人。她狡黠地笑笑。
房主任的舞台形象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伶牙俐齿的农村妇女。2025年夏天在脱口秀竞演节目《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 以下简称《喜单2》 )中登场时,她穿着几十块钱的汗衫和宽松长裤,讲话略带山东口音。
她本来是很不起眼的,想着只是来节目露一露脸,以后再去剧场讲脱口秀能多拿三五百块出场费,维系她气若游丝的脱口秀生涯。因此到上海去录节目的时候,她只带了一篇稿子,一个很小的行李箱,装了几件随身衣物和爱吃、必吃的煎饼,准备第一轮被淘汰就回家。
但是,她才刚开始讲,气氛就变了。她说自己叫“房主任”,接着,她抛了一个现挂,承接上一位演员讲的痛经内容,她说:“绝经和退休不会一块来,绝经和出道一块来。”观众一下子被逗笑了。顺着这个热烈氛围,她讲到了自己怎么开始讲脱口秀,怎么进城务工,怎么陷在糟糕的婚姻中将近30年,又怎么脱身而出。观众听到她的前夫动手打她时感到难受,听到她说把父子俩打进医院时又感到振奋,最后,他们似乎被某种坚韧和新生感动。房主任说——
有些事情是我后来慢慢想明白的,就比如,直到前年我才知道我的生日是4月8号。因为2023年的4月8号,我签约成为了一名脱口秀演员。2024年的4月8号,我带着俩女儿净身出户,拿到了离婚证书。2025年的4月8号,什么都没发生,我过了平静而又幸福的一天。
2025年9月,小魔女、绍扬、房主任、山山和桐桐(从左至右)在北京陆港城剧场 (受访者提供/图)
现场炸了。观众席爆发出呼喊:“冠军!冠军!”
主持人庞博说,这是脱口秀舞台上《出走的决心》。这部2024年大火的电影同样来自一个中年女性的真实经历,她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在知天命的年纪,忽然选择与过去决裂,分离,独立,重生。
这两年里,房主任们的故事如投石入湖般引起大量共鸣,让众多女性看到了关于命运的更多可能性,暗合这个时代涌动的某些情绪。在一场演出中途,房主任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她听到舞台近处的观众席里一阵骚动,她问发生了什么?黑暗中,观众说,她的妈妈哭得太厉害了。
另一场演出,房主任见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她们俩是所有同学中仅有的没生出儿子的,房主任生了两个女儿,她的朋友生了三个。朋友的婆婆曾在过年饭桌上公然羞辱她,让儿子找个第三者,生个孙子。后来,她的朋友逃离了村庄,但无法逃离过去那些梦魇一样的声音,买了一瓶“百草枯”带在身边,随时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直到听房主任在节目的第二轮比赛中讲自己为了生儿子翻山越岭去买药,最后发现那是治疗兔子的兽药这样啼笑皆非的故事,朋友哭了好几天,然后扔掉了那瓶藏了18年的“百草枯”。
现在,房主任来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
这里有昂贵的衣服、精致的照片,这里有很多女性承担要职,努力工作,告诉她你做得好做得对。
9月8日,济宁大剧院,我和近千位观众一起看《房主任主打秀》——7月她在《喜单2》舞台上的第一场表演播出,8月她开启全国巡演,许多场次的票很快售罄,原价80块钱的票被黄牛炒到千元以上。剧院里气氛热烈,她演什么底下观众都笑纳,卡壳忘词也没人嘘场,反而会给她鼓掌。
一个当代故事就这样流行开来,鲜活、励志,甚至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当我听房主任使用着城市中产易于理解的词汇、调侃方式时,感到有点困惑,她真的已经完全适应新的生活了吗?女性出走的故事接连成为热搜,被奉为旗帜、榜样,但这样的叙事是不是太简单了,变成了几个重复的词语,甚至一句口号。
剧场唯一的一束光就打在房主任身上,她像在一个观赏盒里,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想象,这个我们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农村女人,是怎么漂流到这个台上来的呢?她看见了什么?接下来会去哪里?
村子里的拍摄结束后,所有人转移到了一片菜地边上。那里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车上有一把几万块钱的皮沙发。房主任被搀扶上去,穿上了一件像沙发一样贵的风衣。廓形风衣僵硬而毫不屈服地框在她身上,她觉得特别好笑,又瞧了瞧沙发,“这个沙发和这个大衣比我的命还贵。”
看起来她最感兴趣的是旁边那块菜地,蔬菜被照料得整齐、油亮,有蝴蝶追逐其间。穿上大衣前,她赶紧喊来经纪人给她拍视频:“你看,这就是我小时候那种地,中间一条大水沟,往两边汨汨冒水。”两只浑圆手臂在空气中挥舞,勾勒出一片不存在的土地。兴致勃勃中,她继续讲到童年时村子里有一片苹果园,从来不知道苹果滋味的她,觉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贴身工作的一个年轻女孩看着她,说:“好像出走了,又好像没出走。”
“房主任主打秀”演出开始前,观众在剧场门口留影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孟依依/图) 也常常觉得很割裂
7月12日,《喜单2》播出、房主任爆红的第二天,她发现自己被从三个村民群里移除了。前夫家村里的微信群,一个也不剩。她去问村委会的人,凭什么踢我?对方回答,你都不在村里住了,为什么不踢?
“她在那的时候,大家都会说你看人家这媳妇儿多孝顺,给公公伺候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走了。离了婚,上节目火了,村里人就开始骂她。”房主任的老板、波波笑剧场创始人李波很早就知道这些事。
房主任对这种事情并不陌生。村里有人曾经承包过一片银杏树林,有一年银杏树大涨价,林子一夜之间被人用刀全砍了。她的外甥靠自己的双手起早贪黑买了房、又盖了房,然后她听到外甥发小当面对外甥说,你怎么能盖得起房子?而她自己这么多年免遭妒恨,是从没过过比别人好的日子而已。
上节目后,她给邻居打过电话,想知道村里人现在都怎么看她。邻居说,咬牙切齿地骂你。也有村民猜测,她离开村子不再回去了,一定是在外面有了男人——一种更惹人嚼舌的背叛。
她有时候非常生气,想去起诉那些造谣者,“他们就是恨脱离那个环境的人”;有时候又觉得一旦回应这些妒恨之火,“我就会陷入自证,就没完了。”到最后,唯一的办法是,不回去了。
但她能去哪呢?一个女性在50岁离婚,净身出户,最直接的问题是——以后去哪里养老?房主任考虑过这个问题——前夫家不行,虽然她的土地和户口还在那个村里;娘家不行,她不肯回到那个充满痛苦记忆的地方;因为学脱口秀待过两年的沈阳呢,也不确定,毕竟她还是挺喜欢山东菜的。
房主任觉得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家,随身物品就装在一个行李箱里。箱子在刚去上海时还很小,但第一场晋级了,第二场又晋级了……她在上海一待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