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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网红”医生:当科普撞上流量



速读:2024年6月起,赵晓菁开始在多个社交平台上发布短视频。 然而,患者和家属缺乏对疾病的深刻认知,从发现问题到确诊,度日如年的每一天都像陷入一场心理的“向内坍塌”,碎片化的医疗科普成为他们唯一能抓得住的轨道,只能任由情绪和想象随之加速旋转。 在赵晓菁看来,医疗科普的目的应当是让患者在不过度恐慌或焦虑的情况下,重视疾病,能找到合适的医生做正确的诊断和治疗。
制造“网红”医生:当科普撞上流量 | 封面人物

原创

11-07

南方人物周刊

医生“网红化”现象背后,既是新媒体时代医务人员主动争取专业话语权的体现,也折射出在医保与医院改革加剧行业竞争、收入压力增大的现实背景下,医生群体对职业发展路径与个人影响力构建的新探索。

然而,随着“网红”医生逐渐走入公众视野,传统以学历、毕业院校和学术成果等来界定医学专业性的标准正被重塑。“一位天天在拍摄视频的医生,可能一篇相关学术论文都未发表,也并不妨碍他受人信任。”当医学的“专业”遭遇流量的“专业”,谁主控方向、谁是支点、何为最终目的……选择不同,碰撞出的火花也因人而异。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陈洋

发自:北京、上海

责任编辑:陈雅峰

(插图:卢俊杰) 当“1/4瓶醋”遇上“3:3”

“下一位。”

助手的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人快步走进赵晓菁的诊室。他一手抱着电脑和平板,平板上放着U盘,一手拎着厚厚的资料袋,身后跟着他的母亲,短发花白,身形清瘦。就诊信息显示,她六十来岁。看得出,她已努力克制,但仍掩不住肢体的紧绷。她的老伴紧随其后,戴着深蓝色的棒球帽,面色阴郁,暗暗念叨着什么。

“我候诊时还在跟她讲:要是能靠百度和短视频把自己诊断了,就不用来看医生了!”中年男人无奈地解释道。

他母亲肺部的磨玻璃结节 (注:CT上看起来像半透明磨砂玻璃的肺结节) 已随访两年,今年的CT影像显示,尺寸稍有增大。在等待号源的日子里,老人刷了大量肺癌相关的“科普”短视频,不乏“网红”医生提及各种警示征象,其中就包括“持续性的刺激性干咳”。本就焦虑的老人立即对号入座,愈发疑神疑鬼,连带整个家庭都笼罩在阴霾之中。

仔细查看并比对了老人三年的影像资料后,赵晓菁判断其仍可随访,只需将低剂量CT的复查间隔由一年缩短为半年。他详细解释了自己的诊断逻辑后,中年男人如释重负,但老人还有些懵。

赵晓菁决定换一种方式:“大一点点,相当于今年白发比去年多了两根,你认为算全白,还是花白?”“我头发白得比较早,一直是花白……还是花白……”老人小心翼翼地答完,略微停顿后,会过了意,神情方才逐渐舒展。

在赵晓菁看来,“医心”与“医身”同等重要。赵晓菁是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胸外科主任,从事胸外科专业三十余年。在他的门诊,这样的患者和家属并不少见。他们通常会拿着在各种医疗“科普”短视频里学来的名词和线性思维发问——

“都说超过一公分的肺结节,不管长什么样,都得小心,我这个肯定要手术了吧?”

“不是说任何结节,只要直径小于8毫米,一律不需要手术吗?”

“我看到‘分叶’‘毛刺’几个字,吓得觉也睡不着,饭都吃不下,在家哭了好几天,家里人也和我一起哭……”

“脂肪密度的CT值达到我这个数,是不是说明很不好?”

“我这有胸膜牵拉,还能随访么?我都焦虑到出现躯体化症状了”

……

相比孤立的“症状”,严谨的医学诊断更看重“证据”。同一种疾病可能呈现出千差万别的症状,而诊断的确立,常常需要在一整套复杂的体系中层层推演、逐步锁定。比如患者A和患者B的CT影像上,都能看到右肺有一个白色的、边缘毛糙的结节,似乎都有不好的倾向,最终鉴别诊断却截然不同——A是恶性肺癌,而B只是良性的炎性肉芽肿。

赵晓菁享受着剖开“奇怪”的机理后抽丝剥茧的推理过程,这是他热爱医学的原因之一。为了提升影像诊断的准确率,一流的胸外科医生需要年复一年地研读海量CT影像,将同一患者不同时期的片子与术后的病理切片进行比对,从细节和特征上捕捉结节的微妙变化。这是一个水滴石穿的过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然而,患者和家属缺乏对疾病的深刻认知,从发现问题到确诊,度日如年的每一天都像陷入一场心理的“向内坍塌”,碎片化的医疗科普成为他们唯一能抓得住的轨道,只能任由情绪和想象随之加速旋转。

“你了解到的科普是什么?”遇得多了,赵晓菁有时会“先发制人”,再针对性地“校准”或“覆盖”,把患者被拉偏的认知一点点“掰正”。“有的人完全可以安心随诊,但千方百计地要求做手术;有的确实需要做手术了,又百般逃避;有的人一会儿不想做,一会儿又要求不分好坏全都做掉……恐惧时常会碾压常识、逻辑和对规律的敬畏。”这个过程很难一蹴而就,甚至成了诊断之外最消耗耐力和精力的部分之一。

2025年8月底的一个普通的门诊日,赵晓菁上午要接诊四十来位患者。早上8点准时开始,直到上午11:37,趁第27位患者搜寻过往资料的间隙,他才匆匆去了一趟洗手间。临近下午1点半,上午的号终于看完,他扒了几口早已放凉的盒饭,不足十分钟后,又继续投入下午的门诊。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胸外科主任赵晓菁(左)为患者进行手术(图:受访者提供)

在赵晓菁看来,医疗科普的目的应当是让患者在不过度恐慌或焦虑的情况下,重视疾病,能找到合适的医生做正确的诊断和治疗。“就像装修房子,关键是找到一家靠谱的装修公司,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而不是自己既当木匠又当电工。都说半瓶醋晃荡,当医疗科普把患者都教成了1/4瓶醋,这肯定是有问题的。” 

只是,对患者而言,成为“1/4瓶醋”何尝不是一种不得不然。等待就诊的日子煎熬,等到后,随即又踏入另一个意见交错的迷宫。

一位在社交平台拥有七十余万粉丝的上海某医院放射科主任,曾在2023年的一条短视频里,展示过这样一个场景:门诊室里,医生有些意外,笑着询问对面的老年患者,一共看过几位医生。后者则以稀松寻常的语气细数道:“其他小的不算,中山医院1个、肺科医院2个、胸科医院3个,6个都是专家。他们的意见分为两派,3个建议我手术拿掉,3个建议随访,我就是最后来找你。”

视频的最后,主任揭晓了他的答案——“随访”。经过一场漫长的巡回票选,老人终于拿到了“4:3”的结果,似乎可以暂时安心。留言区里,有着类似经历的患者不在少数。“患者不就是这么难吗?”一条获赞近三百的留言如是说。

对于那些深陷“1/4瓶醋”和“3:3”困境的患者而言,看病问诊与其说是在“找答案”,更像是在无奈地“对答案”。他们真正的焦虑,不仅来自对疾病本身的恐惧,来自需要耗费多少金钱和精力才能走到医生面前,更来自在这个“科普”漫天、“网红”辈出的时代,如何分辨谁才是那个可以托付的最终落槌者。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走向流量

毫无疑问,提供“答案”的人越来越多了。

2025年8月19日,第八个“中国医师节”当天,抖音发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平台认证医疗创作者和医疗科普内容均显著增长:新增认证作者1.8万,累计个人认证创作者7.1万,医院科室等机构认证创作者超5000家;新增医疗科普内容超过400万条,总观看次数突破5000亿次。未被统计数据覆盖的,还有数量庞大的“未认证医生”和“假医生”等。

即便是赵晓菁这样在业界颇有声望的专家,也无法忽视短视频平台带来的关注度。

2024年6月起,赵晓菁开始在多个社交平台上发布短视频,内容多为门诊和访谈视频切片。一年多来,他的线上粉丝数和声量迅速膨胀,不少患者都是观看过他的视频后慕名而来。“线上预约量从每月600到700人次,攀升至约4000人次,经‘精准预约’筛选后,符合就诊条件并实际到诊的人数,也从200到250人增至300人;个人月均手术量从60台增加到一百余台。”

医生的工作强度大、节奏紧凑,能在内容平台保持较高更新频率的医生账号,通常有专业的拍摄和运营团队支持。赵晓菁就有合作的外部团队,后者大概每半个月来门诊拍摄一次,每次持续半天。午饭间隙,编导会见缝插针地分享对哪些素材适合后续传播的看法,并听取赵晓菁的意见。对运营人员而言,像赵晓菁这样既有深厚的资历和口碑,又语言鲜活、表现力强的医生,是最理想的合作对象。

吕薇是苏州一家专注于医生短视频拍摄与运营公司的负责人。据她介绍,医生与运营团队的合作形式多样:有的是科室牵头做推广,也有医院整体打包委托运营;部分医院在运营自身“蓝V号” (注:经平台官方认证的企业或个人账号) 的同时,也会重点推几位医生;此外,也有医生个人主动寻求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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