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国政坛新风走向冲动专行？尹锡悦的35个月和3小时
12月14日，韩国国会通过针对总统尹锡悦的弹劾动议案，尹锡悦的总统职务立即停止。如果弹劾案此后能顺利通过韩国宪法法院的批准，尹锡悦将成为继朴槿惠之后历史上第二位被弹劾下台的韩国总统。这一场突来的弹劾风暴要追溯到10天前。
时间回溯到12月3日深夜23时，“第一号戒严令”颁布。大批警察部署至韩国国会外围封锁大门，多架“黑鹰”直升机穿过首尔上空，机上的707特种部队队员空降国会，拥挤人潮在门前阻挡住全副武装的军人，一些队员破窗而入。与此同时，在紧邻首尔的京畿道果川市，另一路戒严军进入中央选举管理委员会总部和其他办公室，并封锁入口。
作为部署戒严行动的核心人物，前防长金龙显接受质询时表示，他与总统商量了戒严令内容，总统的方针是“防止发生国民流血事件，因此先派出警察，军队至少在警察部署后1个小时后派出”。此番言论被视为尹锡悦亲自下达了戒严的具体指令。
“借此次机会全部抓进来收拾。”3日晚，国家情报院第一次长洪长元称接到总统电话，尹锡悦直接下达指示，要求他与防谍司令部合作，逮捕朝野一系列政治人士。
3日23时30分左右，戒严司令官朴安洙致电警察厅厅长赵志浩，传达金龙显的指示——“控制整个国会”。然而，国会内已有100多名议员到场，他们在戒严军赶到前就翻墙进入。
零点的钟声敲响后，首都防卫司令官李镇雨接到电话，是尹锡悦的声音，问“现场情况如何”。李应答：“非常复杂，我们的人员无法转移。”对面回了句“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越来越多议员抵达国会，直到4日凌晨1时，包括国民力量党18名议员和在野党阵营172人，总计190名国会议员入座国会，召开全体会议，就“要求尹锡悦立即解除紧急戒严令”的决议进行投票。全员赞成，决议通过。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4日，韩国首尔，议员国会内观看韩国总统尹锡悦关于解除戒严令的电视直播。视觉中国 图
不到3小时，戒严体系已然开始瓦解，局势向尹锡悦计划之外的方向疾驰，韩国国政的运营亦是如此，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在2年多前的总统就职演说中，尹锡悦35次提及“自由”一词，强调“扩大自由”，并指出该国政治面临民主主义危机的最大原因为“反智主义”。时至今日，他鞠躬道歉，将剩余总统任期“拱手让出”。
“小圈子”里我行我素
国会通过“解除戒严令”决议后， 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党首韩东勋和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在会场握手并短暂交谈，被镜头记录了下来。 面对戒严，他们并肩站在尹锡悦的对立面。事后国情院曝光的政治人士逮捕名单上，两人的名字均赫然在列。
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党首韩东勋和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在会场握手并短暂交谈，被镜头记录了下来。
作为执政党党首，韩东勋不仅未被提前告知戒严，甚至还是拟逮捕的对象。韩东勋曾是尹锡悦担任检察长时的副手，协助调查韩国前总统李明博贪腐案、前总统朴槿惠亲信干政案、韩国三星集团会长李在镕行贿案等大案，被公认为尹锡悦的“心腹”，两人20多年的交情，却因对“第一夫人”金建希相关丑闻的处理意见不一，矛盾公开化。
“长期担任检察官的职业经历造就了尹锡悦独断专行的风格，很难听取他人的意见。”上海政法学院东北亚研究中心秘书长、助理研究员牛晓萍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分析称，尹锡悦极度依赖熟人、亲信，特别是他就读的冲岩高中的前后辈，也被称为“冲岩派”。他在决策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而高度趋同的立场容易造成总统的误判。
检察官出身的尹锡悦，对实施戒严的前提心知肚明，却一意孤行。金龙显出面主动承担责任，承认提出戒严建议，他是尹锡悦在冲岩高中的学长。行政安全部长官李祥敏在国会紧急质询中仍然拥护戒严令，是尹的学弟。两人是为数不多的戒严令知情者，也被视为总统核心圈内的人物。
除执政党之外，龙山总统室的高级幕僚及首席秘书们同样对戒严毫不知情，多数国务委员也是直到当晚才得知。据韩媒报道，尹锡悦宣布戒严前约90分钟，包括政府“二把手”国务总理韩德洙、外交部长赵兑烈在内的11名国务委员们，被召集到龙山总统室召开国务会议进行审议，大多数人对戒严计划表示反对。但是，尹锡悦最终仍将戒严宣布方案分发给国务委员。其中一位国务委员说：“尹锡悦处于兴奋状态，直到审议结束为止兴奋仍未平静下来。”
上任两年多来，尹锡悦“无沟通”的政治风格饱受诟病。据《韩民族日报》报道，截至今年9月，尹锡悦在没有国会人事听证报告书的情况下，已经强行任命20多名高级官员。4月，尹锡悦任命郑镇硕为总统室秘书室长，称相信他能与总统府幕僚团队、朝野党派等展开沟通。然而，这位担负朝野沟通责任的角色，遭在野党强烈反对。共同民主党发言人指出，郑镇硕曾因诽谤已故前总统卢武铉被判刑，还多次对最大在野党党首发表不当言论。韩媒评论，这一人事任命一开始就偏离了对话和合作的氛围。
上任720天后，尹锡悦首次与李在明举行会谈，两人相邻而坐却各说各话，未取得实际成果。协治无效，在野党不断提出“金建希特检案”，尹锡悦一直以总统否决权驳回。截至今年11月，针对各类案件，尹锡悦已行使总统否决权25次，是韩国民主化以来历任总统中最多的。
朝野斗争愈演愈烈，面对在野阵营的激烈“炮轰”，尹锡悦一度选择“回避”，他缺席了今年9月举行的第22届国会开幕式，这是韩国自1987年宪政体制确立以来，总统首次缺席国会开幕式。总统室的一位相关人士对媒体解释称，“首先应该让滥用特检制度和弹劾的国会恢复正常，然后再邀请总统才是合适的”。
“尹锡悦是个易冲动的人，身边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助手’。”京畿大学政治学教授咸成得对《纽约时报》说，尹锡悦上台前他们就相识，今年4月见面时，对总统变得更加“固执和健谈”感到惊讶。
贯穿的检察官思维
12月4日凌晨4时27分，距离宣布戒严令过去6个小时，尹锡悦通过电视直播宣布将解除戒严令，在讲话中强烈谴责在野党单独处理预算裁减案和不断提出弹劾案。他说，请求国会立刻停止让国家职能瘫痪的盲目行为 。他戴着6小时前的那条红色领带，一如往常的言辞强硬。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4日，韩国首尔，韩国总统尹锡悦通过电视直播宣布将解除戒严令。视觉中国 图
出任总统之前，尹锡悦任职检察官27年，入职前司法考试连考8次失败没有放弃，第9次获得通过。进入检察系统后不惧强权，凭借一查到底的精神，将韩国两任前总统李明博和朴槿惠“送进监狱”，素有“铁面检察官”之称。他将在检察官生涯中沉淀的固执和强硬色彩，也带入了龙山总统府，且更为浓烈。
2022年上任伊始，尹锡悦提出“要打造一个法律和原则端正的国家”，上台半年内就遭遇韩国货运工会发起的两次大罢工，尹锡悦以检察官做派将工会罢工定义为“非法行为”，下达强制开工令。工会组织对此提出行政诉讼，直言“强调法治、公正、常识的总统消失了，只剩下固执、对决和破裂。”双方“硬刚”僵持不下，最终以政府被迫妥协为终点，但持续2周的货运司机罢工给钢铁、炼油、石化等行业造成3.5万亿韩元损失。
此番教训并未改变尹锡悦“铁面”总统的形象。“历届政府9次抗争，9次失败，医生联盟越来越强大，现在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今年4月1日，尹锡悦发表全国讲话，明确继续推进医疗改革的立场。政府提出医学院扩招方案，医生大规模辞职和罢工以表示抗议。此前，李明博、文在寅政府时期都曾试图推行医学生扩招，最终因医疗界大罢工而妥协。
即便医生“辞职潮”导致首尔的一些医院面临医疗危机，尹锡悦力推医学院扩招的强硬立场未见松动，并组建了韩国总统直属的医疗改革多边协商机制——医疗改革特别委员会，就医改事宜广泛进行讨论。在经历长达三个月的医政对峙后，韩国40所医学院提交的2025年招生计划获得通过，从明年开始，韩国医学院将实现27年来的首次扩招。
不过，随着在4月国会选举中惨败，继续维持“朝小野大”的局面，尹锡悦的政治压力与日俱增，尤其是围绕“第一夫人”金建希的丑闻升级，成为在野党的主要攻击目标。他似乎开始尝试软化身段，5月在就职两周年记者会上，就金建希收受名牌包一事向国民道歉。
韩国在野阵营依旧穷追不舍，牵扯出金建希相关的更多案件，包括涉嫌介入选举，令尹锡悦焦头烂额，不得不进一步表达诚意，11月发表国民谈话时鞠躬道歉。此举未换来任何“喘息”的机会，讽刺的是，彼时他作为检察官，彻查多起涉政界高层以及财阀的案件，誓不姑息。此时面对涉妻案件，千方百计阻击司法攻势。
尹锡悦针对金建希相关案件的回避被许多人视为“护妻”，而此前总统府一直坚称，这是在野党对执政党发起的“政治攻势”。或许在尹锡悦看来，这也是一种敌对行为，因为在其漫长的检察官生涯中，所处的环境通常是非黑即白、敌我分明的。
在韩国，检察官普遍具有保守的右翼倾向，检察机关存在的目的长期以来一直是“保护制度和政权”。《韩民族日报》分析称，尹锡悦可能也受到了此种影响，因此他就任总统后，在多个场合使用“反国家势力”一词，并暗指在野党是反国家势力。
12月3日，尹锡悦在宣布戒严时再次使用这一带有极强意识形态标签的词汇，他宣称将剿灭“从北”，即亲朝势力，维护自由宪政秩序。必将剿灭“将国家推向亡国边缘的元凶、反国家势力”。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朝鲜半岛研究中心主任詹德斌对澎湃新闻分析，尹锡悦上台后已经将朝鲜定为“主敌”，在他看来，民主党或是进步势力可能都属于“亲朝”势力，因此也是反国家势力。
与上一任总统文在寅提倡并践行南北和解的政策相反，尹锡悦上台即发表对朝强硬讲话，对韩国国内反朝团体采取纵容态度，同时韩美不断加大对朝鲜的军事安全威胁。今年10月，朝鲜外务省谴责载有反朝传单的韩国无人机侵犯平壤领空，朝鲜人民军总参谋部已指示朝韩边境部队进入射击准备态势。军事紧张态势一触即发。
尹锡悦让保守派重回外交政策的中心，意味着对朝政策的方向性改变。与此同时，在对日外交上，尹政府不惜对日降低姿态，主动递上“橄榄枝”，以更好地配合美国的“印太战略”。
韩日两国间长期存在二战中“强征劳工”、“慰安妇”等历史问题，积重难返，尹锡悦正式就职后一直就韩日关系改善释放积极信号，推动两国关系迎来拐点，但是“代价”不菲。在2023年“三一节”这个理应是声讨殖民历史的场合，尹锡悦宣称“日本已经从侵略者变成了伙伴”，随后即宣布由韩国财团出资的第三方代偿的方式，对二战日本强征韩国劳工索赔案受害者做出赔偿，免除了日方的赔偿责任，消除了日韩关系的障碍。此举被韩国进步派批评为“对日屈辱外交”，把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正当化的历史观。
“尹锡悦政府在佐渡金山问题上放弃了外交和历史”。韩国社会学家林宰成撰文写道。针对此事的质疑声，韩国总统室回应“我们从日本那里获得了我们想要的”。此后，不可否认的是，日韩“破冰”助推美日韩三边关系升温，韩美同盟的加速升级。
12月4日，戒严风波发生后，美国副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称尹锡悦宣布“紧急戒严”是“严重误判”，同时强调，美国的目标是明确表达对韩国的同盟关系“绝对坚如磐石”。
弱势入局，失控离开
戒严解除后，尹锡悦4日没有出现在总统室，沉寂一天之后，6日与韩东勋在首尔汉南洞的总统官邸举行会谈。《朝鲜日报》称，会面请求是由尹锡悦提出，他在会谈中对韩东勋说，“宣布戒严是为了防止民主党的弹劾狂潮，我没有做错任何事”。第二天，尹锡悦通过电视直播向公众鞠躬致歉。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7日，韩国首尔，韩国总统尹锡悦通过电视直播向公众鞠躬致歉。视觉中国 图
“此次宣布紧急戒严源于作为国政最终负责人总统的迫切感，但此过程中给国民带来不安与不便，我向受到惊吓的各位国民表示诚挚歉意。”尹锡悦7日上午在国民谈话中说，今后的总统任期和政局稳定方案，将全权委托给国民力量党。
当晚，弹劾案未通过，韩东勋表示，将采取措施推动尹锡悦有序下台，尹锡悦“实际上将处于不履行职务的状态”，未来国务总理将与执政党协商，以确保国家事务不受干扰。这意味着，尹锡悦的政治生涯几近画上句号。
此时，国民力量党寻求止损并维护既得利益，而尹锡悦在党内的存在感已荡然无存。回溯尹锡悦加入国民力量党时，保守阵营刚经历分裂和重组。牛晓萍分析称，2021年国民力量党难以推出有力总统候选人时，尹锡悦作为外部人士被网罗吸纳。他在执政党内缺乏稳定根基，对政党的整体掌控能力相对较弱。
尹锡悦自称保守派，有一些他的支持者称其政治倾向为“自由主义”，而他的部分批评者又称其为右翼民粹主义者，2021年他以“非典型”政客的身份加入国民力量党，入党之初就频频被曝与党首李俊锡不合，不过在临近大选时不仅与李俊锡达成和解，还获得当时国民之党总统候选人安哲秀的支持，最终以0.8%的微弱优势击败对手李在明。
尹锡悦胜选时，韩国经济与社会政策智库LAB2050首席执行官 李元宰 对澎湃新闻说，有正义感、灵活、敢于打破现状，这是尹锡悦给韩国政坛带来的新风。但令人担心的是，他执政之后，不专业的一面是否会被放大，过激的言行是否会加剧社会分裂。
2022年3月9日赢得总统选举之后，尹锡悦在国家公墓的留言簿上写道：“我将与伟大的人民一起创建一个团结繁荣的国家。”由于在人事任命和内政处理上的失误，他的支持率从上任后就呈下降趋势，梨泰院踩踏事故发生、申办釜山世博会失败、物价飙升、经济衰退，加之金建希相关案件引发的争议发酵，尹锡悦在今年4月“期中考”国会选举中惨败，朝野斗争愈演愈烈，他将责任推给在野党和反对势力。
有分析认为，这是尹锡悦启动自身“防御机制”的体现，即当我们无法通过理性手段控制所经历的冲突时，为了避免心理创伤而不自觉地欺骗和回避。典型的防御机制是“投射”——将自己无法接受的想法、态度、情感等的原因归结到其他人或事物。
尹锡悦在第二次被弹劾前，12月12日发表国民谈话，继续指责在野党，称“不惜推翻国家系统，也要掩盖自己的罪行，掌握国政，这才是扰乱国家宪法的行为。”他说，无论是弹劾，还是调查，他都会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