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云冈:佛面与人心

是人的温度和悲欢,让云冈穿越历史呈现出今天的面貌;也是人的努力和持守,决定了云冈在未来可能的模样——此处有山,山上有云。彩云流变易散,山冈坚牢耐久,“云”与“冈”两字相叠,便将流逝与永恒相并峙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山西大同
责任编辑:周建平
2025年4月15日,在云冈石窟,身着传统服装的演员与游客互动 (新华社记者 詹彦/图)
2025年9月的第一天,云冈研究院院长杭侃在他的朋友圈发了一条推文,《2025年云冈石窟景区游客量破400万,研究院送惊喜》。
这是暑假结束后的第一天。每年暑假,都是云冈客流压力最大的时候。作为山西省最重要的景点之一,云冈石窟近年来的客流量呈指数级增长。2023年是新冠疫情防控全面放开之后的第一年,云冈石窟全年的总参观人数超过300万人。2025年,仅用8个月时间就远超了这个数字。大同的秋冬季节气候严冷,以往都是旅行淡季,有时一天只有稀稀落落两三百游客。但现在,旺季与淡季逐渐消弭了差别。刚过大年初一,前来礼佛祈福迎新的人们就裹得严严实实地来到了大佛脚下,到了初三、初五,更是人头攒动。春节最热闹的几天,几乎达到了景区人流限额的上限。
杭侃说,云冈景区对大同市区经济的带动力,体现在收入比上,大约是1:7。简言之,云冈石窟景区每收入1元,就能拉动大同市区内其他服务性行业收入7元。但对于云冈人来说,这一处穿越千年的文化瑰宝,最重要的价值是它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价值。云冈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和传承,而保护与开放之间,有时是存在矛盾的。
在2021年调任云冈研究院院长之前,杭侃的身份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他是考古学泰斗宿白的弟子,这也连结了他与云冈之间难解的宿缘。中国几代文博人与云冈之间的故事,就要从他的老师宿白说起。
2024年11月7日,云冈石窟全景 (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图) 孤本秘传
1942年夏天,北京大学史学系一位刚满20岁的年轻人,在假期游历中,途经大同市郊30里处的一片岩石山川,被恢弘壮美的崖刻大佛深深吸引,他记住了那个极美的名字:云冈。
彼时的北京大学还叫燕京大学,因太平洋战争爆发,校园被侵华日军封闭,燕京大学不得不从北平内迁成都。那位年轻人也无法深入云冈,因为那里正被日本人占据。一支来自日本京都大学的调查队,在长广敏雄、水野清一两位学者的带领下,考察和发掘云冈石窟。
这个白净、斯文的年轻人名叫宿白。他当时决不会想到,荒野石窟深处的那两位日本学者,日后会成为他在学术上的论敌。他更不会想到,这一场驻足凝视,竟是他一生学术研究的起点。在后来的学术生涯中,他遍历中国所有石窟寺的研究。他与云冈之间,也开启了一场超越大半个世纪的缘分。
云冈石窟,世界佛教艺术之瑰宝,历经千年,大美犹存。宿白说:“云冈石窟影响范围之广,及其影响延续时间之长,是任何其他石窟不能比拟的。”
1947年,宿白在整理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善本时,在清代金石学家缪荃孙传抄的《永乐大典》中,无意中发现了一篇名为《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 简称《金碑》 )的碑文。
如今细读《金碑》,依然能感受到古人的文辞之美:“微尘刹土随缘赴,感应现前。当此之时,宝山(之)相,满月之容,有目者皆得见;狮子之吼,海潮之音,有耳者皆得听闻……然而虑不远不足以成大功,工不大不足以传永世,且物之坚者莫如石,石之大者莫如山,上摩高天,下蟠厚地,与天地而同久,是以昔人留心佛法者,往往因山以为室,即石以成像,盖欲广其供养,与天地而同久,虑远而功大矣。”
“与天地而同久”接连出现了两次( 疑为衍文 ),这重复的六个字,恰恰反映了石窟历代开凿者的雄心。
缪荃孙抄录的这一册《永乐大典》在庚子事变中不知所踪,宿白发现的《金碑》也为海内孤本。宿白马上敏锐地意识到,碑文中记载的武州山大石窟寺,应该就是他曾经深深凝望的云冈石窟,只是在辽金时期还没有“云冈”这名字。
云冈,这个极美的名字,起于何时?起于何因呢?学界至今未有定论,可能的谜底,我们稍晚揭开。
杭侃 (新华社/图) 昙曜五窟
杭侃说,学术界常常会把云冈石窟与敦煌石窟放在一起类比,倒不是打擂台,两处石窟确实是各有千秋。直到民国,云冈与敦煌的名气都不相上下。云冈的洞窟数量不如敦煌,工程体量却远超敦煌,工程时间比较集中;敦煌洞窟众多,大大小小几百个,时间跨度很大。从自然条件来说,岩石质地的差别带来了造型手段的不同。云冈用“雕”,直接在石头上大规模造像;敦煌用“塑”,木胎包泥造型敷彩。因为石质不适合“雕”,所以敦煌流传下来的多是壁画。从风格和内容上来说,云冈作为皇家工程,追求宏伟庄严;敦煌则更民间,自由发挥的余地较大: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甚至早上起来洗脸刷牙……凡俗生活的方方面面皆可表现,充满意趣,这些内容在云冈就不会有。可能出于皇家对死亡的避讳,云冈连佛教的涅槃题材都极少表现。敦煌壁画中有大量榜题,为后世研究工作提供了很多信息;云冈的题记却特别少,其本身为砂岩质地,导致石刻铭记不易保存,仅有的几块记事碑,大都风化湮灭,难以辨识。
正因为如此,云冈石窟现存主要洞窟45座,附属窟龛209个,大小造像59000余尊,规制如此宏大,历代文献记载却极为稀少。
最早主持开凿云冈石窟的,是僧人昙曜。关于他,记载亦甚少,生卒皆不详,只知他少时出家,曾追随过天竺高僧昙无谶学佛法。北凉覆灭后,他随僧团迁抵北魏当时的都城平城( 即今日大同 ),深受太子礼重。
当时的北魏皇帝拓跋焘对佛教的态度颇为摇摆。执政之初,他对佛教治国相当向往,曾以兵力相威胁,希望得到高僧昙无谶。但也正是这位太武帝,后来下诏诛杀僧尼,焚毁经书、捣灭佛像,在全国范围内发起灭佛运动。佛教传播在古代中国所经历的三次法难,史称“三武灭佛”,太武帝就是其中一“武”。
太武帝废佛期间,沙门大多还俗避祸,但昙曜坚固道心,一心持守,冒着生命危险密持佛经和法器,贴身穿着僧衣,不暂离身,以示宁可殉教,绝不放弃佛家弟子的身份。
与昙曜同赴平城的北凉僧团中,高僧玄高、慧崇遭到抓捕,被行刑处死,连太子都无法出手相救。同情佛教的太子拓跋晃暂缓宣布废佛诏书,争取到了一点时间,昙曜因此死里逃生,遁至中山( 今河北定县 )隐居。没多久,年仅24岁的拓跋晃一命呜呼,有说死于忧虑的,有说被暗杀的,总之,都是非正常死亡。
第6窟下层四面开龛 (韩鹏/图)
太武帝拓跋焘死后,拓跋晃的儿子拓跋濬继位,是为文成帝。文成帝登基不久,下诏复启佛教,流亡僧人可以返回平城。昙曜赴京途中,恰遇文成帝东巡,他避让道旁。皇帝所驾游观辇由36乘骏马组成,其中一匹白马见到昙曜,张嘴衔住他的衣角,停下不肯再走。当时人们笃信“马识善人”,文成帝一惊,心中不免暗忖,这是否佛教复兴之兆?眼前之人必是佛法精深的高僧。询问之下,文成帝方知此人便是昙曜,是父亲生前信任和保护过的僧人,马上延请到京师,任命为“沙门统”,主持北魏举国佛事。
坊间另有一种心机派的演绎,认为这次奇遇,是昙曜提前将马儿最爱吃的草料盐汁染在袈裟上,提前专候在文成帝出行的路旁,诱使御马配合他演出了这神通故事。
经历过灭佛的惨痛,昙曜意识到,要使佛教恒久流传,不因政治权力翻云覆雨,导致经像法物荡然无存,便提出在山体凿窟。他向文成帝建议,开窟五所,每个窟中供奉一尊大佛,分别象征北魏开国以来的五位皇帝,礼佛便是礼帝,皇权与佛法因此结合起来。
而皇室这一头,太武帝拓跋焘生前对废佛已经追悔莫及,文成帝即位后,既感念父亲拓跋晃壮志未酬,又希望能安抚民意,替祖父忏悔灭佛之过,向天下昭示复佛的决心,因此爽快答应了昙曜的建议,并从人力物力上给予极大支持。
在这种合力下,公元460年,昙曜在平城武州山开始建造巨型佛窟,我们今天所知的“云冈石窟”拉开了最初的帷幕。其中最著名的五个洞窟,也是武州山石窟的第一期工程,世称“昙曜五窟”。
第6窟造像外层包泥脱落了一半,露出内层北魏造像风化后的残损容颜 (韩鹏/图) 五个皇帝?
昙曜五窟,对应五个皇帝,到底分别是哪五个皇帝?这个问题,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云冈石窟千年未解的哥德巴赫猜想。不同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按宿白的观点,昙曜五窟( 即云冈第16窟-第20窟 )中,第19窟开凿最早。宿白认为,在五窟中处于最西的第20窟,对应的是北魏真正的开国皇帝道武帝,然后依次向东,19窟对应明元帝,18窟对应太武帝,17窟对应景穆帝,16窟对应文成帝。佛教以西方为尊,这样就形成了祖先引领后世皇族一字排开,向西朝进的图景。
五佛之中,第17窟主像为交脚菩萨,是未成佛的状态,且17窟洞窟下沉于地面一米左右,低于其他四个洞窟。按宿白和学界普遍接受的观点,17窟对应的就是太子拓跋晃( 后被追封为景穆帝 ),他没有登基就死去了,因此尊格略低。
今天的云冈石窟导游们,向游客讲解17窟的时候,大多会加入太子拓跋晃以身护法、最后在宫廷斗争中黯然早逝的悲情故事。观看者因此获得了一种代入的眼光,再看窟中塑像,身形雄健刚毅,但脸部在岁月中风化残损,表情漫漶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