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厂,我会梦见骑电动车送外卖的场景

“有天晚上跟萌宝他们聚餐时听说管理的手掌骨折了,要住院一周。我不敢相信,一整天都没有人说这件事。2013年那会儿,厂里只要有人受了严重的工伤,大家下了班都会带着水果排队探望。我跟工友讨论这种变化,大家觉得那个管理做人不行。后来我回想,也不全是这个原因。随着智能手机普及,人与人的关系慢慢就疏远了”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佳薇
发自:福建泉州
责任编辑:周建平
张赛站在泉州老城的街头,一个外卖员从他身前经过。采访结束后次日,张赛就要赶回武汉送外卖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穿梭于文学世界时,张赛常常会怀念送外卖的自己。相较于新书活动中的拘谨,送外卖让他更有安全感。《在工厂梦不到工厂:如此工作二十年》出版不久后,作为作者,张赛陆续去了北京、厦门和泉州宣传新书。
在2025年8月31日泉州的这场活动中,有读者向张赛提问:“身为一名男性,你在卫生巾厂工作会有羞耻感吗?”他坦言没有,“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母亲早逝,家里都是男性,连卫生巾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存在羞耻感。等到有耻感的时候,我和同事一起开一些低级玩笑,就这样完成了性教育以及对女性的认识。”
张赛初入卫生巾厂打工时16岁。那是2003年,在树脂厂打工的哥哥看着他瘦小的身板说:“你迷糊,干不了这个。”他于是去了楼上的卫生巾厂。过年回老家,他心里生出一股羞耻,面对同乡的好奇,他总说自己在纸尿裤厂。
那时候,家乡是他迫切想逃离的地方——“太苦了。”他试过在烈日下种地,尚未机械化的土地,一切都要人工。“当时就觉得要跟上一代不一样。”怀抱着文学理想的他,瞧不上家乡“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哲学。父亲和哥哥都曾在南方打工,初中毕业后,他想自己的出路也应是如此。
他想象中的工厂,有喜欢读书的同好,也有文化氛围浓厚的广播和厂刊,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读书,闲暇时创作。但很快发现,工厂就像他刚挥别的学校——刺耳的铃声,以及管理者对员工的态度,“很容易联想到严厉的老师。”他没想到,“下班后会那么累,根本没有精力搞创作。”
2008年年底,张赛在泉州某鞋厂的宿舍内 (受访者提供/图)
工厂里没有人阅读。喜欢阅读的他被室友嘲笑是“书呆子”、“大学生”。他后来在《在工厂梦不到工厂》中写过一个细节:“刚出来打工那会儿,我带了一本小说进生产车间,妄想在工作间隙看两页。有个女同事问我看什么书。我说《羊脂球》。她哈哈大笑,到处和人讲。我以为她在嘲笑我是书呆子,后来才明白,她以为我在看小黄书《羊之球》。”打工近二十年,他感慨,“莫说林徽因和陆小曼,我连一个爱看书的女工也没碰见。”
爱读书成了他甩不掉的包袱。他渐渐习惯了奚落和嘲弄,变得更沉默。
转折发生在他结婚前后。经历过接连的投稿失败、几次失恋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了,“得现实一点。”他想变成跟周围工友差不多的模样,决心“戒掉”写作。
整整六年,他没有再写。偶尔写诗,他依旧能感受到片刻的爽感,但不会与家人分享。他的生活被家庭责任占满。2015年离开工厂后,他先是在哥哥的店帮厨,后来送快递,又跑过外卖。
2021年秋天,由于脚伤,张赛的外卖工作不得已中断。他重返卫生巾工厂。《在工厂梦不到工厂》记录了他其后两年的打工经历,其中有重返工厂感受到的变化、采访工人行动的失败,以及远距离育儿的经历。
在新书活动现场,也有读者提问:“在工厂梦不到工厂,那你梦到了什么?”张赛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说:“工厂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