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火之下，风暴眼中的竹棚工
当天下午2点51分，新界大埔区宏福苑多栋住宅楼发生火灾。据央视新闻消息，11月30日，香港警方表示，截至当天16时，大埔宏福苑火灾已造成146人遇难，仍有100名受灾人员失联。大火搜救工作仍持续进行。
火灾发生时，数栋住宅楼正被竹制脚手架和绿色防护网包裹。11月28日，香港特区政府保安局局长邓炳强就宏福苑火灾公布最新调查进展。他表示，宏昌阁低层围网最先起火，引燃发泡胶板并快速蔓延波及其他楼宇，令玻璃爆破、火势急速增强并蔓延到室内，大面积同时起火造成灾难。高温令竹棚燃烧，烧断的竹子飞坠令其他棚网起火。
尽管详细的起火原因仍在调查，但竹棚这一香港延续百年的建筑维修方式，再次成为舆论焦点。
支持者认为，竹棚作为传统建筑技艺，成本低、搭拆灵活，尤其适合老城区狭窄空间的施工需求。其承载的“戏棚搭建技艺”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更关乎全港竹棚工人的职业与生计，不宜轻言废弃。
反对者则聚焦于安全风险，指出竹材易燃，一旦失火易加速火势蔓延，尤其在高层建筑密集的城市环境中隐患显著。他们主张，香港作为国际都市，应逐步以金属脚手架取代竹棚，以符合现代建筑安全标准。
外界的质疑如潮水般涌来。像李圣荃这样的竹棚工，被两种声音拉扯。他们不排斥金属棚架，但也有现实的顾虑，“竹棚正慢慢从官方工程中退出，我们这些人要转型并不容易，但在它消失之前，我能做的，就是把眼前的事做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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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27日，消防人员在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灾现场进行救援工作。图源IC
“搭棚佬”
35岁之前，本地人李圣荃在香港做装修零工，站在旧楼天台上修补檐角，离地二十多米，他已觉得头晕心慌，总要一再确认脚下的地面是否牢固。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百米高空悬空搭建竹棚。
2018年，父亲去世，母亲体弱，小女儿出生。作为儿子和丈夫，他必须撑起这个家。做零工，即使天天无休，月入过万，仍抵不上香港的物价。
同年秋天，他在社交媒体上看见竹棚招工广告，日薪是当时收入的两倍多。没有犹豫，他拨通了电话。对只有高中学历的李圣荃来说，高空竹棚作业虽危险，却是改善家境的不错选择。
李圣荃说，竹棚工这一行讲究师承。初入行的学徒往往不能直接上架作业，要跟随师傅或前辈学习，先从地面辅助做起，递送竹竿、传递工具、搬运物料，从杂活做起，慢慢领会搭架的要领与分寸后，才能真正开始空中作业。
第一次正式上工是在荃湾一栋旧写字楼。需要在十八层外墙高处搭设竹棚。尽管参加过悬空作业培训，但真正站在那里，对李圣荃来说，仍是一场不小的心理考验。
他按师傅所教，在坚固外墙体上打入钢钉，将身上的安全扎带系牢连接好。这个本只需几分钟的动作，他却反复检查了十多分钟。正当他准备踏出窗外安装支架时，一阵眩晕忽然袭来，脚下的街道与人群仿佛开始晃动。他本能地后退，倚住护栏，深深吸了口气。
那一刻，他感觉全身肌肉在不听使唤地颤抖，汗水很快浸透了工作服。他强迫自己望向远处，不敢低头。他回忆，那一次，完成当天工作安全着陆时，双腿是发软的。
在香港，无论是维修外墙、更换空调，还是安装窗户，都能见到工人在悬空竹棚架上作业。这种被称为“飞棚”或“吊棚”的临时工作平台，在楼宇保养中应用极为普遍。
2018年，香港建筑业正值黄金期。那时，像李圣荃这样的竹棚工并不少。“香港楼宇密集，特别是老城区空间狭窄，金属脚手架很难施展。”在他看来，竹棚灵活性强，是门手艺，最重要的是，薪水可观，足够支撑一个家庭的日常开支。
根据香港《建造业工人注册条例》（第583章）注册的棚架工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6月，注册棚架工中竹棚工为2534人，金属棚架工为7830人，全科棚架工276人。而根据政府统计处于2025年4月发出的有关从事建筑工程的工人每日平均工资统计报告，50至59岁的人群是竹棚工的主力，占整体31.43%，棚架工每日平均工资为1512.2港元。
但这行，几乎没有年轻人愿意做。
45岁的刘大力做竹棚工八年了。在此之前，他在一家橡胶厂工作，月薪最高不过六千港元，日子过得勉勉强强。转行做竹棚工后，他主要做中工（在建筑行业，“中工”指中等熟练程度的工人，介于学徒和高级技工之间，能独立完成常规任务）日薪一千六百港元，每月开工二十天左右，月入大概三万港元。
香港人称呼竹棚工为搭棚佬。“搭棚佬待遇其实不错，”刘大力说，“前些年建筑业行情好，工资涨得也快。”天气好时，他们早晨8点上工，11点收工，午休后1点再开工，到下午5、6点。夏季高温，就提早开工，延长午休。
刘大力记得，八年前入行时，搭棚还算是个体面的蓝领工作。那时不少人都觉得，竹棚工在空中飞檐走壁，手持竹竿，像搭积木一样，捆扎成格栅结构，“潇洒得很。”日薪抵得上写字楼文员三天收入。在他眼中，那时的香港还在不断更新、不断向上生长，竹棚包裹着一座正在拔节的城市。
但钱赚得并不容易。做竹棚工的日子，危险从未远离。刘大力说，高空作业很受天气影响。尤其是台风来临前，工人要对竹棚架进行彻底检查，拆除棚架上的保护网及其他存放的物料，并加固连墙器。工作期间，一旦连墙器松脱，人就会被甩到空中，失去着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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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29日，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灾，身穿防护服的香港警方进入过火大楼开展巡查搜证工作。图源IC
“宏福苑，出事了”
2025年11月26日下午2点51分，香港新界大埔宏福苑突发火情。
八公里外，李圣荃正在一栋楼宇外搭竹棚。工友举着手机朝他喊：“宏福苑，出事了。”屏幕上，一栋住宅楼正被浓烟吞噬。
火势迅速蔓延至周边六栋大楼。据目击者描述，建筑外墙的防护网烧得噼啪作响，火苗沿网急速上蹿。风助火势，烧熔的防护网带着火星坠落。李圣荃说，“从未见过这般猛烈的火势。”
出于一种职业性的关注，他在下工后特地绕到邻近的地铁站外的台阶上眺望。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塑胶燃烧味，尽管消防员奋力扑救，火势仍沿着外围防护网迅速向上蔓延，形成一条几乎垂直的燃烧通道。
基于多年从业经验，李圣荃推测，宏福苑作为已有四十多年楼龄的老旧建筑，内部设施老化等原因或许是火灾的诱因，但竹制脚手架与外层防护网的共同燃烧，无疑加剧了火势的蔓延。“这相当于整栋楼都被易燃物包裹起来了。”他说。
此外，据宏福苑居民反映，在火灾发生时，承建商为了防止施工导致泥沙飞溅、损坏窗户，大厦每层电梯厅的外墙、居民家窗外乃至整个楼体表面，都覆盖了大量发泡胶。
11月27日上午，香港建造业总工会理事长周思杰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证实了相关推测。他指出，此次火势蔓延异常迅速，仅用十多二十秒就从低层窜至顶层。他认为，竹棚架外层的绿色围网是导致火势猛烈的主因。
周思杰进一步表示，根据政府规定，建筑围网应当使用阻燃材料，“符合标准的围网遇火不会产生明火，能有效延缓火势蔓延。”他初步判断，现场使用的围网可能不符合安全规范，导致其燃烧速度远超正常水平。
实际上，就在今年10月，中环华懋大厦发生三级火警后，香港屋宇署曾发出通告，要求立即检视外墙保护网等材料的阻燃性能。根据2024年修订的《竹棚架工作安全守则》，竹棚上装设的保护网、防水油布等，均应具备适当阻燃特性并符合标准。
香港建筑工程师潘焯鸿早在火灾发生前十三个月，就已发现多个大型维修项目的防护网不符合防火标准。根据屋宇署APP070技术文件规定，所有搭设在有人使用和居住的楼宇上的棚架，必须使用阻燃防护网。潘焯鸿通过取样燃烧测试确认材料不合格，并录制视频证据，通过政府1823热线及电邮向多个部门投诉，却未获有效回应。
他告诉新京报记者，目前香港出现事故的主要为维修工程。新楼盘项目在材料选用和招标流程上受政府严格监管，而维修工程的管理则相对松散。虽然同样要求招投标，但实际操作中弹性较大。这类工程的承接方，许多并非专业建筑从业者，缺乏正规培训，为追求利润往往使用不合规的劣质材料，埋下巨大安全隐患。
潘焯鸿观察到，火灾发生后，香港多个维修工地已开始主动拆除防护网。他猜测，这一举动恰恰反映出施工方其实心知肚明，所用材料不符合安全防火规定，故主动采取措施整改。
很快，火灾也将竹棚安全问题推至风口浪尖。
广东竹产业协会会长黄红沣从材料专业角度做出分析。他指出，香港搭建竹棚架主要选用生长三至五年的篙竹与毛竹，标准长度为六米，燃点通常介于200℃至250℃之间。这类竹材在室内经过至少三个月的规范风干及防火处理后，才能投入使用。因此在规范使用条件下，竹材本身具备一定的防火性能。
然而，竹棚整体的耐火性能并非仅由竹材本身决定。黄红沣指出，即便竹材经防火处理，在持续高温或明火直接作用下仍可能被引燃。尤为关键的是，绑扎、固定竹棚常用的尼龙绳燃点较低，遇火极易燃烧，反而会助长火势蔓延。相较而言，普通碳钢燃点可达1100℃至1350℃，在800℃左右才出现明显氧化，耐火性能的确优于竹结构。
他认为，将火灾完全归咎于竹棚有失公允。“火势迅猛的主因，一方面是防护网可能缺乏阻燃功能，另一方面是建筑窗户外的发泡胶燃烧极快。”他强调，无论使用竹棚还是金属架，若管理不善，堆积易燃物，都可能引发火灾。问题的核心在于施工管理是否严格遵循规范，他重申，所有棚架工程必须由注册承建商负责，由持证熟练工人施工，并最终经专业工程师检查签字确认。
11月27日，香港警方以涉嫌误杀罪拘捕三名涉事工程公司“宏业建筑”的负责人。同日，香港廉政公署宣布成立专案小组，针对大埔宏福苑大型维修工程可能涉及的贪污行为，启动全面调查。
香港保安局局长邓炳强在记者会上提到，消防发现两处“不寻常”：一是外墙物料蔓延速度异常快，宏福苑大厦外墙的保护网、保护幕等着火后的蔓延程度远较合规格物料猛烈；二是大厦玻璃窗贴上易燃发泡胶，遇热极易助长火势。